潮新闻客户端 蒋孝辉
师父今年八十有五,精神抖擞,我视如父亲。
坐师父身旁的小四方凳上,我静静地听着他对生活的述说,像失散多年的儿子回到了父亲身边一样,有太多的歉意。离开嵊州20年后,第一次见到日思夜盼的师父,午饭三两白酒已让他脸色泛红,微醺不醉。
“工作怎么样?孩子学习好吧……”离开师父确实有些久了。师父拉着我的手,有好多的话语,往事像西湖边飞扬的柳絮,顺风弥漫开来。
尽管三个新兵考核都合格,但成绩我垫底。一个赴余杭小山头学习驾驶,一个列为入党对象,而我什么都没有。
多少次不愿回想的过去,自然反射在了脑海。当年的训练强度超大,每天500个蛙跳、500个深蹲……手掌每天都是“血淋淋”的,包裹的纱布时常有血水渗透出来,双腿肿痛,下楼梯都要倒着走……
展开剩余80%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,兄弟们都心疼我,可惜没用。“你不行。”那种先入为主的看法压得我抬不起头来,甚至大家认为将我放在哪个岗位都是混日子。
时间久了,我也有些心灰意冷,认为四平八稳地三年服役期满,我将滚回老家。
直到有一天,身着单薄外套的父亲站在我面前。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,任凭泪水在眼里打转,抱着父亲久久不肯松手。
二月的嵊州,地上厚厚的积雪还未化去。后来才知父亲搭了去宁波的过路车,在离我单位十多里地下车就一路小跑而来,就是为早点看到我。
显然是赶急了,父亲满额头汗珠。
虽说父亲身材弱小,但那一刻我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父亲有多么的伟岸高大。父亲的到来,给我莫大的精神支持。
“自己争口气,以后还说不定谁能留下来呢?”师父走过来,将我父亲请进会客室。
那一夜,我和父亲聊了一个通宵。第二天,天刚刚发白,父亲又匆匆忙忙赶了回去,家里还有6个徒弟等着跟他出工呢。
“咱不亏,哪怕是混三年,也是白吃了三年的饭回来。”父亲离去的一刹那,我感到要是再不努力,多少年以后迎接我的必定是像父亲一样风里来雨里去的苦日子。
看着依靠在门框上的我,师父推了推我,“男子汉,拼一把又怎样?拿出点样子来。”声音轻轻的。我认为训练出不了成绩要成为尖子很难,自然也不会领悟到“东方不亮西方亮”的道理。是师父的那句话,让我有了继续努力的勇气。
资料图。视觉中国。
嵊州方言于我而言,比学英语还要难,接警的时候常常急得不成样子。这时候,师父就会从我手中接过电话,流利地交流起来:“喂,侬好……侬村口接机(接一下)”快速地将出警单填好,我配合着将营区大门打开,跑着递向消防车上的指挥员。
“距火场150米有个水塘,在埠头可用机动泵抽水……”“火势很大,二楼东侧房间有人员被困……”“里面有镁粉,注意个人防护……”根据报警人描述的现场情况,师父不断利用对讲机,与前方指挥员保持联络。我佩服师父处事不惊,尽管也是当兵出身,在嵊州和他日夜相处的三年里,从没见他红过脸发过火,很是儒雅。
时刻守着电话的日子是枯燥的,幸好有师父在,他和我谈人生谈理想,说起在部队给领导当警卫员的日子,眉飞色舞。看师父侍弄菜地是我度过寂寞时光的另一种乐趣。菜地就在接警室西边。站在玻璃窗前,三垄菜地一览无余。他领着我去近看,每垄十多米长两米宽,有细叶雪里蕻、包心菜、大叶蒜苗……品种不多,但大雪并没有压垮它们,它们并不在意这个世界怎么样,仍旧毫无畏惧地站在雪地里。我想“芝兰生于深林,不以无人而不芳”也就这般境界。他教我从小事做起,就像电影《少林寺》里的和尚一样,从打水开始。我细心地做好每一件小事,哪怕兄弟们半夜出勤回来,我也能保证他们喝上一杯热腾腾的开水。终究,我还是用行动改变了战友的看法。
曾经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晚,和师父面对面地长谈,他为我能独立接警而高兴,为我夜半三更还在偷偷摸摸地看书复习而感慨,是师父教会了我“只听内心不听风雨”的那份淡定。
最让我敬佩的是师父善于等待,在等待中沉着应对变与不变。这在我最艰难的日子里,很好地分散了我的焦虑。每月师父轮休的那两天,他总会拉上我,到他的菜地,锄上几耙,让我知道吃菜来得有多艰辛;或者带我去乡下的小水库钓鱼,哪怕是一无所获,也要安安静静地待上一天。“一霎芰荷雨,几回帘幕风。”夏天总不免雷阵雨,哪怕是一下子被大雨浇透了,也不急着收起钓鱼竿,用师父的话说,磨磨我的急性子。
其实师父的老婆孩子就在单位边上做点水果生意,但师父从不在上班时间过去看看,哪怕就相隔50米。师父向来公私分明。
离开师父,总免不了想他。20多年来,总是会想起薛涛的《柳絮》:“他家本是无情物,一向南飞又北飞。”自己也是像柳絮一样,随着工作的变动,在广阔天地里飘来飘去,而师父就如家人一样让我牵挂。随着岁月增长,念旧的情绪与日俱增,且时好时坏。曾得知师父儿子水果生意不太好自己又无能为力的时候,心里就特别沉,觉得自己没用帮不上忙。知道师父有了重孙,我为此高兴好久。
对美好生活的想象,离不开师父。
师父掩饰不住对美食的热爱,为了取悦自己,他亲手种下苋菜籽,发芽、成苗,最后长成有白甘蔗般粗细,高的有2米长,切成小段,一根可以盛一大脸盆,伴上豆腐,腌制独家的绍兴“双臭”,那味道简直让师父“欲罢不能”。酌着黄酒,一个人也可以慢条斯理地整上两三个小时。我妻子爱吃的红烧鲫鱼、咸菜烧黄鱼,独特的烧法都是师父手把手教的,我从心底里感谢师父。
每每想起要赴军校上学了,师父抱着自己大哭的情景。细细想来,除了家人,能陪我毫无顾忌地哭泣的人,也就师父了。
师父电话打来,说是生日快到了,让我陪他喝三两。
一切的想念与美好,酒会告诉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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